我听见他踢到柜子和门的声音,然后是凳子“砰”的倒地声。他力气应该不比我小,但我占据了有利的位置。突然他全身一震,躯体的肌肉变得非常紧张。小厅里传来敲门声。我从地上爬起来,嘴里说:“这次算饶了你。”
一面整理着身上的衣服一面走去开门。门外是一个体型象水缸一样的老太太,我依稀记得听泰雅说过是楼下邻居,叫余家阿婆什么的。我问:“阿婆,什么事?”她狐疑地看了我半天。我从她脸上看出“你是谁”
三个字来,赶忙加上一句:“我是小季的朋友。”她似乎完全不能满意这个解释,自己伸头朝屋子里看,突然发出一声大叫:“哦哟,小弟啊!”我回头看到泰雅侧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把枕头抱在腹部。床上因为床罩掀开,屋里凳子倒地,显得一片狼藉。我赶忙走向泰雅,不知我刚才玩闹的粗暴带来什么结果。
老太太大叫道:“强盗啊!杀人啦!打110啊。”楼下一个老头的声音附和道:“打啦!打啦!已经打好啦!阿珍快下来!”
这幢老房子里住的多半是老头老太,一时间5、6个邻居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在4楼到5楼的拐角上聚集。有人叫嚷:“抓住他!抓住他!”“到隔壁晒台上截住他!”“看牢大门!”“110!110!”
“逃走啦!强盗要逃走啦!”但是没有人敢从楼梯拐角上来。我顾不上他们,扶着泰雅的肩膀想把他翻过来,我的手碰到他时觉得他的脖子和脸冰凉。
惊惶失措中我拼命回想自己可能闯的祸:我可能无意中卡住了他的脖子使他心跳骤停,或者压断了他的肋骨而肋骨断端又刺破脾脏导致大出血休克,要不就是断骨刺破肺叶导致气胸。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应该立即开始胸外心脏按摩恢复大脑血供,而后两种情况禁忌胸外心脏按摩,否则将加剧创伤。我该怎么办?至少应该先诊断。我强迫自己镇静,但泰雅惨白的脸色和门外邻居的呼叫使我无法集中思想。
他终于睁开眼朝我摆摆手。“泰雅你怎么了?”我嘴里问着,不等他回答急急叩诊他的胸部害怕会听到象征气胸的过清音,接着连声暗骂自己笨蛋因为他还穿着毛衣不可能叩诊出过清音。
摸摸脉搏心跳挺快,至少不会需要心脏按摩,但有可能是失血性休克。我拉起他的毛衣摸他的腹部,他在我耳边无力地说了什么可是我什么也没听清。
“你说什么?”我凑近他的脸“你什么不舒服?”他声音很小,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看唇形似乎是“我没事”但我无法肯定。
“到底是什么?”我大声追问“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去?”他用力闭眼摇头。我心里更着急。门外喧哗的声音更响了,有人叫:“刀!刀!”
“戳在肚子上…枕头…血…”突然我的领子一紧,胳膊被扭得生痛,整个人象小鸡一样被拎起来丢到墙角,一双有力的大手反剪我的双手,膝盖把我的上身压在墙角里,声若洪钟地宣布:“不许动!”
我完全没有料到现在警察效率这么高,打了电话这么快就会来。我上一次被警察抓住还是13年前的事。那时我骑车带人闯一个小路口的红灯,原来从来没有警察光顾的小路口那天正好有个警察,他威胁要告诉我家长和学校。
我们说了无数好话,几乎下跪求饶,最后罚款了事。我在电视中看过警察敏捷的擒拿手法,但万万没想到会有警察用在我这样安分的人身上。
“不是的,不是的,”我用力叫道“搞错啦!”声音就象梦中看到尸体时一样凄惨。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听到泰雅小声地说:“对不起,搞错了,对不起了。”
他一定是反复说了许多遍,警察发现他要说话才叫众人禁声。我听到泰雅喘息着小声说:“我们在开玩笑,我…我画了一张朱夜的画像,朱夜说我,说我画得难看,就…开玩笑的啦,没什么啦。”
另一个警察问:“你没受伤?”“没有,我胃痛犯了。老毛病了。”警察显然觉得我们的行为比较可疑,在我们两个都坐回到桌边后,一个人记笔录,另外一个屋里屋外翻找了一遍。
最后他们终于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向邻居们说明了几句后撤走。临走前还教训我:“年轻人要注意公德,不许吵吵闹闹扰乱治安。”我连连点头说“是”我听到邻居指指戳戳说泰雅“小时候蛮老实的,学坏了,轧坏路子了。”也许我看上去很象“坏路子”吧。管他呢!我就是这个长相,有什么办法?我回屋时泰雅正在厕所里。我关上门慢慢坐下来看这张画像。
他明明是在画新的发型,为什么想到说是画我呢?亏他想得出来,否则要对警察多解释多少?肯定越描越黑,越解释越不清楚,越解释越让人觉得可疑。一阵抽水声,泰雅从厕所里走出来。他看上去好了一点,还是挺苍白的。
“你…没事吧?”我问。他摇摇头。我又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他又摇摇头。沉默片刻,我说:“你画的真的是我?”
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不置可否。我叹了一口气:“唉,还是画画你自己吧。你15岁时一定是’美少年‘喽。”
“我?”泰雅在桌边缓缓坐下,两手扶头“我17岁时也只有1米55,还没有变声,看上去和12、3岁差不多,老人们都说我长’僵‘掉了。’美‘在哪里呀。”我说:“晚发育得晚长得高,你现在不是挺好嘛,至少比我高。”
他幽幽地说:“我倒宁肯就是那个长’僵‘掉的样子一直到大。”我问:“你小时候长得什么样?有照片吗?”“什么样?就是这个样。”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家不爱拍照。”“总有证件照吧?”
“全丢了。”“总有一些留下来的吧?给我看看嘛。”“唉,告诉你确实全丢了呀。”又是片刻沉默。我想象着泰雅个子只有1米55,还没有变声的17岁的样子。
一定非常象女孩,而且是美女。做操时肯定排在男生的第一排,打篮球时被人欺负推出场地,大扫除时要用2个桌子叠起来才够得着教室最上层的玻璃窗。“你现在真的没事了吗?”我问。
“没事了。好多了。”“对不起了。”“没关系,我自己太’嫩‘了。哎,9:50了,该上班了。我们走吧。”***“我们开始好了,别紧张。”消防员说。
扩创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尽量做酷状,代表这种小手术对我这样的医生来说是小菜一碟。
明天就是年三十,街上放鞭炮的人已经很多,因此火险不断。今天第三次出车时这位老道的消防员过于劳累,因此在从屋檐上下来时被伸出墙外的折断的防盗窗条挂破了胳膊。
尽管伤口很深,达到深筋膜,但他非常幸运,没有割破大血管和重要的神经,所以只要在急诊缝合一下就行了。
让我惊奇的是他非常镇定,即使没有注射局部麻醉药以前,也没有叫喊呻吟。也许他做着这种工作,看惯了生死存亡惊心动魄,所以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十分稀松平常吧。
“只要你配合,我就不紧张。”我说,边用普通剪刀剪下他的袖子。然后用无菌棉垫塞住伤口,用棉球蘸肥皂水冲洗伤口周围。
我一点也没看他的脸,害怕看到他痛苦的表情。他决定放过我,不再和我开玩笑,转而和旁边照顾他的同事谈足球。
我开始有种幻觉,他是读春秋的关云长而我是华佗手下的菜鸟。我再次用生理盐水冲洗伤口周围,新洁尔灭消毒2次,铺洞巾,去掉伤口的无菌棉垫,开皮切包,戴手套,局部浸润麻醉,然后用针筒抽了生理盐水再次冲洗伤口内部,并且用镊子取出了2小块东西,其中一样象铁屑,另外一样象墙皮。
伤口没有太多坏死组织,但不太整齐,我用剪刀剪平2侧,再次检查确认已经完全清洁了伤口。然后我以类似师傅的姿势但比师傅慢4倍的速度开始缝合。
“快点吧,医生,”消防员说“我还要回去交班。”“总要弄好才行,”我以师傅惯有的威严口吻说“别动。”他皮肤坚韧,要用很大的力几乎弄断针才能把针头从皮肤中穿出。
“朱夜!”突然普外科医生冲进扩创室说“手上的事情办好了马上到急诊大组长那里去。听到没有!”我猛点头,然后发现自己被吓了那一下后犯了一个错误,针头从没有麻醉到的地方穿了出来。
汗水从我背上成行地滚落,我感觉胃象是被抽空了,不知不觉住了手,等待消防员痛苦的大叫。
“医生,能不能快一点?”他说,好象是注意到我停下来了。“别急。”我好容易定过神来,继续干下去。普外科医生已经象一阵风一样消失了。我不住地暗自庆幸。
工作是很能影响一个人的。象这样勇敢的男人才会是那种义无反顾冲进熊熊燃烧的烈火拯救你的肉体和惊惶失措的灵魂的人吧。
就象泰雅是那样细腻纯净的人,带着一点淡淡的忧伤,有时却又俏皮可爱,就象天蓝色磨砂玻璃瓶里装的茉莉香型的润肤霜。但是普外科医生的指令实在让我忐忑不安,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
我走进急诊大组长同样鸽子笼似的办公室时,还心跳不已。他是个肥胖的老男人,有一双长着黄色脂肪瘤的眼睑和一个人双臂无法合围的肚子。他正低头看一本本子,写着另一张纸。我开口道:“李主任,我是…”“创伤科的朱夜,是吗?”他头也没抬,拖长声音说道。
我平时很少和他打交道,一点也猜不透他现在是什么意思,双手捏着纸口罩,感觉汗水再次渗出。“关上门。”他再次说道。
我顺从地关上门,一面快速回忆这几天来过的病人有哪个对我会特别不满意而到大组长这里来投诉。他终于从文件中抬起头,随手把正在写的一张纸递给我,说:“签名。”
我战战兢兢地双手接过纸,发现是一连串的名字和数字。我的名字旁边是1000,是这些人中最小的。其他人都签过了。难道…是钱?我按耐住喜悦的表情,装做严肃地端端正正地在上面写上我的名字。
“朱夜,”大组长说“跟你说清楚一件事。”我一抬头正好和他四目对视,他表情十分严肃,目光犀利得能扎穿我的身体。